美国图画书艺术家克里斯·拉西卡曾以《神奇的窗子》和《黛西的球》两次斩获凯迪克金奖，也曾不止一次获得国际安徒生奖插画家奖的提名，但中国读者似乎对他不算太熟悉，这也许多少与他特别喜欢尝试新媒材、新题材与新风格有关，人们不太容易通过辨识度很高的多部作品来集中认识他。他的每一本书都像是一次全新的创作。
《肩并肩》在英文世界中被标注为特别适合3–5岁幼儿的作品。在亲子图画书世界里，它像是一股清新而欢畅的清流，为父亲与孩子之间的亲情欢庆。在书中，父亲不仅仅是家庭的守护者或儿童的玩伴，也是孩子一同学习、一同成长的同伴，相互依恋，不可替代。拉西卡以其特有的画风，把握住了这一核心要点，将其变成了可触可感的艺术品。
在书中，拉西卡将他对色彩和形状的大胆运用转化为一种视觉诗歌。画面中父亲和孩子们在各种场合下的互动被巧妙地捕捉，不管是在家中的嬉戏，还是户外的冒险，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透露出深厚的情感和不言而喻的默契。拉西卡在本书中的用色鲜明，线条流畅，很容易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并激发他们的想象力。比如一开始的父女俩，先是“马儿和骑手”、“皇后和小丑”，整个画面洋溢着童趣和亲子互动的欢趣，给人一种特别温馨快乐的感觉。其中小孩子假装游戏的扮相和夸张表情，爸爸配合的滑稽表情与古怪动作，两相呼应，又形成鲜明对比。而接下去两人“肩并肩”去放风筝，共同享受快乐时光，将加强游戏趣味、创造力和亲情纽带推向一个小高潮。
这样的场景，是不是很适合亲子一起观赏并回味？
而极尽简洁的文字也赋予这本书特别的力量。拉西卡用极少的文字来支撑故事的叙述，文字越少，读者参与的空间反而越大，加之欢快活泼且能唤起共鸣的画面，读者可以借此联想到属于自己的故事。文字的节制反而使得读者不由自主地投入到图画中，自己去填补那些未被言说的细节。“大吊车和货物 / 火车头和车厢 / 肩并肩”——这样的一组组文字，更像节奏鲜明的音符，与插画完美融合，共同构成了一首和谐的亲子交响曲。在这样轻巧灵动的乐曲伴奏下，读者愉快地穿越那些不必过多言说的故事空间。
书中有一组特别的画面极富启发性，画的是一对父女的角色转换，先是父亲教女儿如何钓鱼，再是女儿教父亲如何跳绳。这不仅仅是一种有趣的设定，更是对现代育儿观念的一种倡导。父亲也可以是虚心的学习者，而孩子则可以是智慧的传授者。这种角色的互换，传达了教育的本质：相互学习，共同成长。英文原文是“teacher and learner”，本来也可以按照一般习惯译成“老师和学生”，但这两个词太容易让人联想到学校里有点固化的功能角色，所以我更愿意用比较口语化的说法——“教的人和学的人”，这种角色在生活中本来就是可以不断转化的。
拉西卡在这本书出版时拍过一个短视频，介绍其创意来源。那源自一次他去加州参观儿子英戈所在的艺术学校的经历。在那里，他和儿子肩并肩坐在一起创作，他有一些方法可以教给儿子，儿子也有一些技法可以教给他。他当时就在忍不住思考父子之间的这种关系，发现有些东西儿子知道自己却不知道，而自己知道的有些东西儿子不知道，共同学习的过程总是在互相交流的状态下。拉西卡觉得这样的关系特别值得庆祝，于是回去就创作了这本《肩并肩》。
身为一个女儿的爸爸，我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感悟。早在2004年5月，我在国家图书馆分享过一场主题为“图画书与亲子阅读”的讲座，其中有一个话题就是“图画书领域：孩子是大人的老师”。当时我女儿还不到五岁，我自己接触到图画书也不到三年，但我那时对图画书的许多理解都得益于女儿的帮助，尤其是在图像叙事和文图关系方面，孩子给了我许多启示。所以，我当时建议成年人要想更多了解图画书就需要更多与孩子一起共读，要“透过孩子的眼睛去看图画书”。实际上，直到今天，我仍然是这么认为的。
在中国的传统家庭关系与角色中，父亲往往被赋予给孩子庇护和引领的角色，通常人们用“父爱如山”强调其深沉和伟岸，但仔细想想，这在父亲与孩子的关系中，是不是并不充分？那种平等相处、互相学习、共同成长的一面呢？那种富有幽默感、更具游戏性的一面呢？为什么不可以是“父爱如水”，鼓励滋润与顺应的一面呢？为什么不可以是“父爱如光”、“父爱如风”，强调照亮、吹拂、推动的一面呢？为什么不可以是“父爱如歌”，比喻带来欢乐和鼓舞，也可能激发艺术灵感的一面呢？……其实在现代社会中，父亲的角色是相当多元的，每一位父亲可能都有自己的特点，在亲子关系中可以发挥自己最擅长的一面。
在《肩并肩》中，我们看到了这样多元的父爱，实际上，我们还看到多元文化和背景下的父爱。那些温馨的画面跨越了文化边界，表现了各种肤色和民族特色的父亲和孩子，彰显了亲情的普遍性和多样性的美。在那些倾听、理解并顺应孩子需求的父亲身上，我们看到了“父爱如水”；在那些与孩子交换教与学的角色、扮演“梦想家”与“行动派”角色的父亲身上，我们看到了“父爱如光”；在那些与孩子一同游戏，鼓励孩子攀登、探险的父亲身上，我们应该也看到了“父爱如歌”……所以，这样一本图画书，的确可以说是“父爱的庆典”，而且是极富儿童趣味和艺术趣味的庆典。
关于这位出生于1959年的创作者克里斯·拉西卡，我忍不住想要多聊几句。我曾在2015年应邀参加美国USBBY（IBBY的美国分会）大会时与他有过一些近距离的交流，他是一位相当低调的艺术家。那年他已经是第二次获得国际青少年读物联盟美国分会的提名，准备竞逐国际安徒生奖，但在分享和交流中却十分谦和。他最常用水彩来绘画，但绘画风格却颇有些中国水墨画的味道，实际上他也很喜欢中国的古画，对中国毛笔书法情有独钟，只是他并不刻意模仿中国画的画法，他最感兴趣的是那种绘画的即时感，看似不确定的却能在快速挥毫中展现绘者情绪和个性的表现手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最赞叹的是中国古代绘画和书法中，那些“笔触永恒的即时感”。
欣赏拉西卡的插画作品，还需要了解他的另一个身份：一位技巧娴熟的小提琴手。他从小就酷爱绘画和音乐，本来一直是作为爱好来发展、精进的，上大学本科学的是生物专业，经过一番社会历练后，又考上了医科大学。本来已经准备好了要去做一名医生，但到了医科大学准备报名时就犹豫了，苦苦思索，一夜无眠，第二天终于决定放弃，因为他担心攻读医学院就没法继续画画了！他选择将绘画当做主业发展，音乐不得不退居次席，但只要有机会，他就通过绘画、创作图画书来展现音乐的魅力。比方说，他创作过多本为孩子们展现爵士乐、介绍爵士乐大师生平的图画书，我猜想对他而言，爵士乐可能与中国传统书画一样都有某种“即时性”的特别魅力。到了2024年，他还与尼古拉斯·戴合作创作了图画书《什么都没有：约翰·凯奇和4’33″》（Nothing: John Cage and 4′33″），讲述一段音乐传奇，其实也是在与孩子们探讨到底什么是音乐的话题。
绘画风格的即时感和音乐感，可能是拉西卡作品最绵延的风格特点，只不过这种风格带有很强的变化性和流动性，拉西卡感兴趣的主题也很多元，生活中有趣的点点滴滴都能成为他的创作素材，所以对读者而言，也很难把握其所谓的“标志性”风格。
拉西卡创作图画书还有一套自己的“规范体系”，他非常注重作品的完整性，尽管常常看似简单，笔触有些随性，但在整体结构上却是相当理性和严谨的。这可能与他拥有的一半奥地利血统（来自母亲）有关。他总是要先做完整的“假书”，确定好整体结构之后，还要反复制作与成书大小相同的“假书”，直到整体逻辑和翻页效果让自己满意后，他才会去画那些看似随意的成稿。比如这本《肩并肩》，它的叙事其实是由一组大致三个对开页构成，父亲与女儿、父亲与儿子交替呈现，前三组和后三组之间有一个汇总兼转折页。这是不是也有点像一部小音乐剧的创作？拉西卡还特意让展开的对开页呈现平和饱满的正方形，这样合起来的书就变成了狭长的瘦高形，从外观上让这本书在图画书世界里显得颇为特别，也许更容易让读者“另眼相看”，也很适合选来当做特别的礼物送人！
在创作图画书的问题上，拉西卡特别强调触感和翻页呈现的效果，他的态度很像一位工艺品设计师，特别强调使用者的手感和使用感受。而且，拉西卡刻意不追求画面可能的“深度”，他自己特别爱读书，比如读小说、读文字书，他认为“深度”是非常必要的。但他认为图画书的插画不必太有“深度”，一定要能够直达读者，让观者通过即时感受获得强烈印象。所以，观赏拉西卡的插画作品，不妨让自己彻底放松，跟小朋友一样，只需让那些画面“扑面而来”即可。
要想更多了解克里斯·拉西卡，我强烈推荐大家读一读访谈集《图画书为什么重要》中马库斯先生与拉西卡之间的那次长长的对谈记录。拉西卡自己的成长之路、艺术追求，以及他的家庭生活，都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这本《肩并肩》，拉西卡献给自己的父亲，也献给自己的儿子，通过这本书他也是在重新审视父亲这个角色。这样的审视和庆典，也可以属于每一位读者。
阿甲 写于2024年4月14日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