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摘注:汉家故事中一段关于天灾的“迷信”说法

   
史书中常有记载星变和天灾的文字,以前遇到这些地方我基本上都跳了过去,以为都是顺便一记的题外话。可是随着年龄渐长,重读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些是史书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特别是古人对于它们的看法,以前觉得纯属愚昧的迷信思想,现在却越来越觉得很值得琢磨。
   
汉家故事中有一段特别令我心动的记载,特摘抄下来,下面是从《资治通鉴》上摘下来的,说的是汉元帝时的一段掌故,发生在公元前37年(建昭二年)。
 
   
东郡京房学《易》于梁人焦延寿。延寿常曰:“得我道以亡身者,京生也。”其说长于灾变,分六十卦,更直日用事,以风雨寒温为候,各有占验。房用之尤精,以孝廉为郎,上疏屡言灾异,有验。天子说之,数召见问。房对曰:“古帝王以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著;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宜令百官各试其功,灾异可息。”诏使房作其事,房奏考功课吏法。上令公卿朝臣与房会议温室,皆以房言烦碎,令上下相司,不可许;上意乡之。时部刺史奏事京师,上召见诸刺史,令房晓以课事;剌史复以为不可行。唯御史大夫郑弘、光禄大夫周堪初言不可。后善之。

   
是时,中书令石显颛权,显友人五鹿充宗为尚书令,二人用事。房尝宴见,问上曰:“幽、厉之君何以危?所任者何人也?”上曰:“君不明而所任者巧佞。”房曰:“知其巧佞而用之邪,将以为贤也?”上曰:“贤之。”房曰:“然则今何以知其不贤也?”上曰:“以其时乱而君危知之。”房曰:“若是,任贤必治,任不肖必乱,必然之道也。幽、厉何不觉寤而更求贤,曷为卒任不肖以至于是?”上曰:“临乱之君,各贤其臣;令皆觉寤,天下安得危亡之君!”房曰:“齐桓公、秦二世亦尝闻此君而非笑之;然则任竖刁、赵高,政治日乱,盗贼满山,何不以幽、厉卜之而觉寤乎?”上曰:“唯有道者能以往知来耳。”房因免冠顿首曰:“《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示万世之君。今陛下即位已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异尽备。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上曰:“亦极乱耳,尚何道!”房曰:“今所任用者谁与?”上曰:“然,幸其愈于彼,又以为不在此人也。”房曰:“夫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上良久,乃曰:“今为乱者谁哉?”房曰:“明主宜自知之。”上曰:“不知也。如知,何故用之!”房曰:“上最所信任,与图事帷幄之中,进退天下之士者是矣。”房指谓石显,上亦知之,谓房曰:“已谕。”房罢出,后上亦不能退显也。

   
臣光曰:人君之德不明,则臣下虽欲竭忠,何自而入乎!观京房之所以晓孝元,可谓明白切至矣,而终不能寤,悲夫!《诗》曰:“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又曰:“诲尔谆谆,听我藐藐。”孝元之谓矣!
 
   
这段故事司马光应该主要参考的是《汉书·京房传》,从记载上看,京房这个人是个非常有学问的预测家,跟师傅焦延寿学《易经》,善演卦预测灾变,而且准确率很高。《汉书》的记载更为具体一些:
 
   
永光、建昭间,西羌反,日蚀,又久青亡光,阴雾不精。房数上疏,先言其将然,近数月,远一岁,所言屡中,天子悦之。
 
   
汉元帝虽然是个在人事任用上非常昏庸、软弱的人,但文化程度很高,儒学功底很深,艺术造诣也很高,所以要在易学这方面蒙他也不太容易。京房这个人应该是有真才实学的。
   
不过读这一段掌故,特别打动我的是京房提出的改革吏治的政治主张。他说:“古帝王以功举贤,则万化成,瑞应著;末世以毁誉取人,故功业废而致灾异。宜令百官各试其功,灾异可息。”就是说,任用官吏要根据功劳选拔贤能,不要根据所谓名声的好坏。按前者来做,万事就能成就,而且祥瑞显现;而按后者来做,政治就会腐败,并招致天灾异变。所以他提出了一套考核官员的办法,汉元帝本来也是蛮支持的,但当时绝大多数大臣反对,只有几个相对比较清廉、正直的官员先反对后支持。不过这套考核办法看来最终还是没能推下去,因为当时掌权的石显等人烦透了京房,总想办法要来整治他。
   
京房还有一段借《春秋》来说服汉元帝的话十分精彩,特别是当对方是儒学高手时更能打动人,他是说:“《春秋》纪二百四十二年灾异,以示万世之君。今陛下即位已来,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民人饥、疫,盗贼不禁,刑人满市,《春秋》所记灾异尽备。陛下视今为治邪,乱邪?”
   
原来从他的角度看,孔子写的《春秋》中专门记载了242年的灾变,是专门给后世的人做警世的——治世时,祥瑞显现;乱世时,天灾异变。在这里,京房做了一件极其大胆的事情,他历数了汉元帝即位以来(大概是12年来)各种各样的灾变,好家伙,一串长长的清单!在《春秋》里242年间出现过的所有灾变居然在汉元帝即位以来12年都齐活了!!然后京房还问汉元帝:陛下您说,咱们现在是治世,还是乱世?
   
更令我惊讶的是,汉元帝居然说:已经乱到极点了,这还用说吗?——不过这位老兄又把话往回圆了一下——这可不是我用人的问题,我们现在政治方面已经做得很好了呀。
   
于是京房给了汉元帝最后一击:“夫前世之君,亦皆然矣。臣恐后之视今,犹今之视前也!”——以前的那些帝王(指那些乱世的帝王吧)也都是这么想的!
   
汉元帝明明知道,京房所指的导致乱世的就是当时擅权专政、独霸朝纲的石显一伙人,可是这位相当懦弱的帝王似乎非常依恋石显,总觉得别人都没能真正理解这位佞臣的忠心,终于没舍得撤或杀石显,倒是任由石显等人逐个地排除异己。
   
自然,没过多久,京房就被调离首都,到新地方刚上任一个多月就被抓回来下狱,安了一个“通谋反叛”、“诽谤政治”的罪名被弃市,就是拉到街上当众斩首,妻子儿女被发配到了边塞。
   
京房死的时候四十一岁。
   
那一年,汉元帝三十七岁。四年之后也死了,享年四十一岁。
   
汉元帝在汉家故事中也享有很重要的一席之地,主要是因为他是汉朝由盛入衰的转折点。说起来也很有意思,这位皇帝很有文化,品行也很好,尤其是崇尚节俭,宽厚待人。作为普通人来交往的话,应该是一位很儒雅的谦谦君子,可是他却把国家治理得一塌糊涂,而在位期间简直就是天灾的世博会!真也让人无话可说。
   
依据我们以前所受的教育:天灾是大自然的事情,跟人类的活动(尤其是政治)并没有关系。可是我现在越来越怀疑如此肯定的说法。当然这种说法本身很唯物,可是辩证来看,万事万物是存在普遍联系的,连大洋彼岸的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引发此岸的海啸,难道天灾跟人类的活动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如果有的话,到底有多少呢?
   
或者,暂时悬挂起有与没有的争辩,仅仅问一句:假如我们相信有关系的话,这世界有没有可能真的变得更好一些呢?
   
至少,在我看来,当我们堂而皇之地认为“没有一点关系”的时候,真的有点每况愈下的感觉,而且不知还要下滑到哪里去……
 
阿甲 2010年4月17日夜胡乱记之不知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