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弹:从雌雄辩到现代女巫到老子的女权观

   
本文纯属乱弹,不必太当真。
 
   
近来乱读了些东西,竟然无意间发现其中颇有关联,非常有趣,故随手记下。
   
这关联可以说是性别问题,也可以说是雌雄关系,也可以说是男性与女性的关系。
   
从小就会用一句成语:决一雌雄,或者,一决雌雄。意思很清楚,就是一分高下、一分胜负的意思。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底雌与雄,谁高谁下?谁胜谁负?
   
答案好像很清楚:雌,代表负;雄,代表胜。可是,真是这样的?谁规定的?
   
如果词语的解释对应着来:一决雌雄 = 一决胜负,那么雌胜雄负也很明显呀。
   
不过这显然并不合乎现代人的观念。看足球赛时,听观众喊“雄起”非常好玩,比加油还带劲儿。可是有次看女足比赛,居然也有人喊“雄起”,就感到非常滑稽了。不过,媒体上不是也有写“中国女足重振雄风”的吗?
 
   
偶尔读到一篇文章,社科院雷颐先生的《“无意识”的性别歧视
    http://www.renwen.org/thread-5106–1‑1.html
   
发现有人也同样这么想着,而且比我的想法周全得多。两年前的书展上,我曾和这位雷先生有过一次交往,他选评人文社科的书,我选评童书。雷先生很有趣,从这篇文章就可以看出来。而且好像网上论坛里贴的是“未删节版”,里面还有国骂。
   
雷先生在文章里展示了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一面:有意无意歧视或弱化雌性(女性)的一面。
   
大概因为自己养的是女儿,所以我对传统经典中的这一面“经典”颇为敏感。比如三字经中有“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我跟女儿聊的时候,就得特别评说两句,这位孟母吧,择邻处是好的,但儿子不爱学习就把织布机毁了,这很糟糕。中国传统家庭的荣耀要靠男人来挣,另外还有个窦家,家世值得显摆就因为教出五个争气的儿子,可是这窦家就算再有十五个女儿,都好得出奇,这家人也不会拿出来说事的,甚至按传统的乡下习惯,女儿都不能算是家里的人口。所以呢,孟母觉得儿子不爱读书,有一天翘课了,就感觉家要毁了,于是干脆把织布机也毁了。那织布机是什么?是一家人赖以为生的东西。为了提醒儿子、警告一下,就把一家人吃饭的家伙给毁了。这主要是想说,作为男人的儿子实在太高贵了!——这种想法,今天咱们要不得。
   
《论语》里还有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近来有人想给这句话找个“正解”,大意是孔子特别同情自己带小孩(小人)的女子(比如单亲妈妈),说白了大概是:单亲妈妈带孩子很不容易呀……我觉得这个“正解”蛮有创意的,呵呵,不过也实在太有“创意”了,哈哈~
   
当然,实在很难找到证据说孔子不是“女权”论者。但从他的各种言论行为(除了被“正解”的这句话之外)来看,实在找不到一点苗头。这并不是要批评孔老圣人,他身处的年代与母系社会已很遥远,他自己作为周礼文化的追随者和维护者,也是后世文化的一个源头,并没有试图在这方面进行改良。
   
在父系制度被确立后,雄强雌弱、雄胜雌负、雄优雌劣……似乎便成为这个文化系统的默认值了。
 
   
几年前,最初读到《达·芬奇密码》时只着迷于书中离奇的故事,还有名画背后的秘密、密码游戏什么的。不过后来放下那本书已多时,突然发觉这本书里有某种东西被悬疑的惊险故事遮蔽了。
   
我发觉这本书最让我惊讶的地方,就是它借着所谓“圣杯”的概念试图对基督教进行另一番解释,而线索居然就在妇孺皆知的世界名画《最后的晚餐》中,而这一番解释竟然颇有道理,至少是很值得回味的。根据故事的逻辑:在耶稣之后,基督教教会的权力本有可能传递到一位女性之手,而这一“事实”(当然我是指故事中虚构的事实)的可能性让现存的教会感到极为恐慌!
   
其实,我并不真正关心这一“事实”本身的可能性或真实性。我感到特别有启发的是:原来宗教也是有性别的!
   
怎么说呢——由男性主宰的宗教将呈现父系制度的特征,而由女性主宰的宗教将呈现母系制度的特征——大概可以这么说吧。
   
那么,我们现在最熟悉的宗教——道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到底是什么性别的呢?
 
   
有一次与一位搞文学研究的朋友聊《达·芬奇密码》,他提到这本书的创作有西方“新女神主义”的背景。我觉得这个说法也很有意思。
   
仔细想来,这本书的确在暗示着有另一种女性宗教的存在,其宗教仪式就是那个让女主人公索菲年少时在爷爷家中无意撞见的峋山隐修会的仪式,在索菲看来不忍目睹到了不可原谅的地步。不过从书里零零碎碎的文字来看,这种仪式可能源自古希腊的古老仪式,类似向大地女神的献祭。
 
   
最近,又读到一本《波多贝罗的女巫》,简直惊讶到了……惊讶的平方吧!
 
http://landaishu.zhongwenlink.com/home/upload20083/2009920175528467.jpg
 
   
本来抓起这本书来读,主要因为这是《牧羊少年奇幻之旅》的作者保罗·柯略特的新作,但一读之下,我却发现它与《达·芬奇密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指的是那让我很惊讶的部分的联系。
   
《波多贝罗的女巫》,多少也有一点悬疑小说的味道,但作者那种学者兼诗人的气质,让这本书透着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静谧。
   
读这本书,我花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推进,有困惑的时候就往回翻(但决不往后翻)。这本书的叙事结构一定会让读者产生困惑的,它借助他人回忆来讲述那位“现代女巫”的一生,有一定的时序,但又不完全遵循时序,而且每一位叙述者与主人公的关系至深,乃至他们不可能真正客观地去讲述这位他们或爱、或恨、或崇拜、或厌恶、或视为凡人、或视为女神的,美丽、热情的神秘女郎的故事。
   
我读得很慢,一方面是在努力从这些实在未必可信的支离破碎的片断中努力想像出主人公的原貌(这大概是柯略特期望读者做的),另一方面我发现几乎每一处的细节都极富启发。
   
其间我正好要出外旅行,就把书带在身边,继续慢慢地读。当我读到这本书最后几章时,正好是在贺兰山的一个山口,那天夜里恰好没电,我在昏暗的蜡烛光下读完的最后一部分,非常符合这本书的气氛。当我读罢,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拉开木门闩,准备到月夜的院子里活动一下,却不小心惊动了趴在门外的一条黑色巨狗,它一跃而起(幸好是向后),我也一跃而起(当然是向后),然后它狂吠起来,然后山口这一带所有的狗也都吠叫起来。我赶紧把门闩好,当时已是一身冷汗。看了看时间,午夜刚过——非常符合读完那本书的气氛。
   
《波多贝罗的女巫》,如果仅仅作为一部小说,我觉得可读指数不太高,感觉作者写到后来时已经对它作为一部小说而存在的兴趣不浓了,甚至感觉结尾有点草草收场的味道,完全没有《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在读到最后时的那种快感。我想主要是作为小说,在叙事结构上有点失衡,前面特别有悬念,好像错综复杂的样子,而后面却轻描淡写,差不多是那么回事儿(也不能说不认真吧)给了一个交待。以小说来看它的情节,大略说的是一位戴着“现代女巫”光环的女性的生平(如果把后面制造的“死亡”看作终结的话)。从情节来看,因为有“死亡”所以有点侦探悬疑的味道,却又因为用力太小太轻又有点草草。不过我猜测这也是作者的用意所在,他不想分心,也不想让读者分心。
   
作为一本很特殊的书,《波多贝罗的女巫》非常迷人,我想凡是对灵性世界和灵性生活多少有些感兴趣(并不断然否定且斥之为“迷信”)的读者,都值得读一读这本书。因为作者很肯定地暗示读者,那位美丽而神秘的女主人公雅典娜真的是一位女巫。虽然我们也可以尝试用唯物者的思路去解释雅典娜的一生,但更方便更自然的解释之道,还是承认她的确是一位女巫。她一生奋斗的故事,可以说是自我寻找和修行的故事,她的舞蹈、学习书法、回归吉普赛营地、巧遇新的导师、引导新的女巫而成为导师,都可以看作是修行的法门。柯略特以小说家的笔法努力使读者相信这一切,同时以学者的渊博向读者解释这一切。
 
   
书中有一段不太起眼的细节,作为小说完全可以忽略,但我感觉很可能是作者创作这本书的真正原因。我记得,大概只有一页,有一位看来是局外人的历史学家向我们讲解女巫的背景。
   
在那位历史学家(我想差不多可以说是柯略特本人吧)看来,现代宗教是男性的,是父系制度宗教的延续,当然他说的主要是基督教,但也不妨借来观察佛教和其它宗教。男性的宗教(这是我起的名)体现的父权特征,最典型的是机构性,它依靠宗教机构维系,表现出森严的等级。宗教的机构化使它渐渐远离了最初的教义,远离了自然之道。它常常靠秩序和恐惧来维持,而不是靠最本源的爱。而宗教中的女性化,常常会受到男性化的压制甚至迫害。他认为,中世纪教会对女巫的迫害,其本质就在于此。但宗教中的女性化力量并没有因此而消亡,其教义和信徒(既有女性也有男性)仍然在以某种秘密的方式流传下来。而“波多贝罗的女巫”的故事,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将小说家零零碎碎的描述组合起来,他所暗示的这门非常女性化的宗教,与《达·芬奇密码》中的那个隐修会有些类似,都强调的是对自然的崇拜,其崇拜的对象被称为“母亲”、“大地之母”。不过在这本女巫的书中,对自然之道的通达、感应方式更为神秘,也更为日常。可在舞蹈至颠狂状态时触及“顶点”,也可在原始森林中感悟,也可在暗室中冥想,也可在书法的最高境界中触及……总之法门很多,说起来倒有点像是道家的修行或是禅修。而书中谈到修行者与自然的感应,也颇似“天人合一”的原理。
   
这大概是最让我惊讶的地方。
 
   
近来我也一直在读《老子》。《老子》是本特别有趣的书,反复读之理解会完全不同,有时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有时又好像是完全的不明白。
   
读完《波多贝罗的女巫》一些日子后,我突然好像对《老子》有了新发现。那天晚上,我很激动地向夫人宣布:我发现,老子是一位地道的女权主义者!
   
我们可以把《老子》中所有相关的文字找出来,里面还真没“男女”之分(据说成书年代还没这种说法),老子是用“雌、牝”来对应“雄、牡”,而且从来不把“母”与“父”放在一起(《论语》里是经常放在一起的),“父”字只出现过一次(“吾将以为教父”),“母”常与“子”相对应。
 
   
可以找到这些:
 
   
【关于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第一章)
   
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第二十章)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第二十五章)
   
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第五十二章)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第五十九章)
   
——这里的“母”,大意说的是自然之道,天之道,与《波多贝罗的女巫》中“母亲”的意思颇为接近,但更为元初。而相对的“子”,大概就是说的有形有名的万物了。
 
   
【关于牝牡】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六章)
   
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第五十五章)
   
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静胜牡,以静为下。(第六十一章)
   
——第五十五章说的是“赤子”,这里的“牝牡之合”应该指的就是“男女之合”。第六章所说“微妙玄通的母性之门,是天地的根源。”可以说是至高的赞美,母性孕育万物,生生不息。
 
   
【关于雌雄】
   
天门开阖,能为雌乎﹖(第十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第二十八章)
   
——“为雌”,即为“守静”(能胜牡、雄之静)、“守柔”,也是老子称颂的至高法门之一。
   
有趣的是第二十八章,说是“知道雄的刚,却守的是雌的柔”。这句话似乎暗示在世俗的眼光里,其实还是“雄强于雌”,这才有“我偏偏要守雌”的转折说法。换句话说,老子所处的年代,“俗人”的观念中已经在盛行“雄胜雌负”、“雄强雌弱”了,而老子的法门可以说是对世俗的超越。
 
   
那天很兴奋地向夫人宣布我的发现时,我还真以为是新发现呢。可惜还没过两天,不经意翻到许啸天所注《老子》的前言,唉!原来人家早在民国十八年(1929年)就已经说明了,而且更早在《经子解题》里就人说过了!——实在郁闷:(
   
不过自己瞎读瞎撞,倒也与前人大师有识见略同之处,想开了也蛮开心的。而从引文上看,《经子解题》中根据老子的“称颂女权”而将老子的年代越说越远,差不多要始于殷前,我觉得那也有点过分了。虽然关于老子的事迹非常不清晰,但他曾为周朝图书馆的官吏,这一事实基本上是被大多数人接受的。
   
从《道德经》的文字来看,老子自己也说思想的来源是从古代来的,“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四章)还有,“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二十一章)
 
   
在《达·芬奇密码》里,那位博物馆的馆长同时也身兼隐修会主持人之职;
   
在《波多贝罗的女巫》里,那位神秘的导师公开的身份也是一位著名的宗教史学家;
   
老子,公开身份为国家图书馆馆长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嘛!
 
   
假如,在人类的文化史长河中,真的存在着源头非常古老的一支,崇尚自然的、将母体神化的(或完全形而上化的),可称之为宗教也可不必称之为宗教的,精神文化的暗流或支流,它表现出来的强烈的女性化的一面,老子所说的雌、柔、静、绵绵若存、上善若水的一面,很有可能不断地向着代表强烈的男性化的一面,老子所说的雄、刚、躁的一面,对立着,挑战着、妥协着、融合着……
 
   
手头上恰好还有一本《宗教伦理学概论》,书中提到1993年第二次世界宗教议会通过的《世界宗教走向全球伦理宣言》,其中有四条“底线伦理”,即“四项不可取消的规则”。第四项规则是:“坚持一种男女之间的权利平等与伙伴关系的文化。”宣言还指出,必须认识到:男女之间如果“没有伙伴式的共同生活,就没有真正的人性!”
 
   
还有一本科普书特别有趣:《基因组:人种自传23章》,是几年前译者娃娃妈送给我的。书中提到第十五号染色体上的故事与性别有莫大关联。
   
遗传科学家通过实验发现:只有两个父亲而没有母亲,只有两个母亲而没有父亲的受精卵可以成为胚胎,但无法正常发育;而正常情况下,遗传来自父方的基因负责制造胎盘;遗传自母方的基因负责胚胎大部分的发育,特别是头部和大脑。
   
还有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孩子是母亲生的,但孩子的性别却由父亲性染色体决定。
 
   
此章提到一个很著名也很有趣的故事:60年代,一位加拿大的男婴,在一次常规手术失败后被迫通过特别手术和激素等方法变性为女孩。1973年,一位弗洛伊德学派心理学家向世人宣称,“他”完全适应了女性的一切,因此很肯定地说:性别角色是通过社会环境建立的。可是到了1997年,当有人想起来继续追踪与核实这个著名的案例时,却发现他又变回了男性,还娶了一个妻子,收养了一个孩子,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其原因是,这个被当作女孩养大的孩子,一直有渴望成为男孩的冲动,并因此而深深苦恼。于是在“他”14岁那年,家人告诉了“他”真相,他终于释然,停止了激素治疗,并进行了乳房切除,重新做回了男子。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点想不起来了……总之肯定告诉了我们一些什么!
 
   
但形而上层面的雌雄、牝牡、男女,不宜坐实到生物学层面。否则,老子又不可解了。
 
   
我还有一“新”发现:老子还有拜儿童教情结!
 
    下回再说。
 
2009.9.20.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