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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美国原版封面
封面插图是桑达克根据额苏拉的一幅照片画的
非常有幸在12月2日(2008年)晚上聆听了陈江洪先生的讲座,当时这位画家极力向大家推荐了一本书:Ursula
Nordstrom(就译作厄苏拉·诺德斯特姆吧)的Dear
Genius(《亲爱的天才》)。陈江洪说她是一位了不起的编辑,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机会与这位编辑合作,哪怕一次。
于是我买来了这本书。
这本书是一个书信集,是厄苏拉(1910–1988)写给她的作家与画家的信,绝大多数是在1940–1973年她担任美国哈珀出版公司童书部负责人期间的书信。这些作家与画家的名字列出来实在令人惊叹(括号里是他们合作的最著名的代表作):莫里斯·桑达克(《野兽出没的地方》)、E.B.怀特(《夏洛的网》)、罗兰·英格斯·怀德(“小木屋”系列)、玛格丽特·怀兹·布朗(《逃家小兔》)、谢尔·希尔弗斯坦(《爱心树》)、伽斯·威廉姆斯(《夏洛的网》、“小木屋”等插图)、梅因得特·德琼(《学校屋顶上的轮子》)、克罗格特·约翰逊(《阿罗有枝彩色笔》)、露丝·克劳斯、夏洛特·左罗托夫,等等。我这里只是列举了目前我所熟知的一部分。从这些信件里,可以看到厄苏拉是如何与她的天才们一同成长的,无论是在他们默默无闻时,还是在他们的声名已经如日中天时,她都是在那么热心、耐心、亲切地与他们通信,谈论创作与出版,或者只是拉拉家常。她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能力:发现天才、培育天才和维护天才,她的天才们从她那里获得了最需要的东西,视她为“大姐大、挚友、良师,甚至是妈妈”(a
bully, a best friend, a teacher, even a mother)。
最近我在整理《野兽出没的地方》(Where the Wild Things
Are)的译文,所以对这本书出版前后的通信尤其感兴趣。做了一点笔记如下,供分享。
【1963年4月15日致桑达克】
从附注中了解到,桑达克早在1955年就已经画了一个草稿,还故意编了一个伪名(估计是不想让别人先知道)叫做“野马出没的地方”(Where
the Wild Horses Are)。桑达克认为自己已经的创作只能算是“插图书”(illustrated
books),而这本书他要画成真正的“图画书”(pictrue books),让文字和图画不可分割地交织在一起。
厄苏拉非常理解桑达克的目的,把这本书称为“你的1963图画书”(your 1963 picture
book)。信的开头,厄苏拉说打电话多次没找到桑达克,估计这位画家的心情特别好,出外去享受美好的天气了。她说,这本书在画家的心中构思成型很慢,所以一旦画到纸上应该会较快。她请求桑达克,一旦来了灵感,一定要与她分享。
然后她谈到桑达克前不久为Janice May Udry插画的一本图画书Moon
Jumpers(那本书曾获得凯迪克奖银奖),在盛赞那本书的绘画风格的同时,她建议桑达克考虑创作类似那本书短小而诗意的文字。她提到桑达克正在写的另一个故事Old
Potato,认为如果文字再短一些,心理学意味少一些恐怕会更好。但她还是高度肯定桑达克在文字创作中所特有的心理学意味,认为在短小的文字中包含尽可能丰富的意蕴,是桑达克在文字创作上最与众不同的特色。
简评:这本书是桑达克的创作生涯的转折,此前他是一位了不起的画家,而从此他也成为了一位了不起的作家。额苏拉着重与他探讨文字创作的心得,既高度肯定桑达克的特色,又真诚、委婉地提出自己的建议。这恐怕是一位作家在这个时候最需要的。
【1963年7月3日致桑达克】
从通常的意义看,这是一封催稿信,约定的出版时间将近,编辑当然很着急了。但这封催稿信很别致。
一开头,厄苏拉告诉桑达克今天打电话给他又没找到人,而自己马上要坐火车去度假了。桑达克已经将部分完成的画稿交付,但大概是负责排版的编辑告知这没有用,必须收到所有图画后才能开始工作。她告诉桑达克,必须至少留给那位编辑10–15天的时间。
不过,厄苏拉反过来劝桑达克不要太着急,如果能在8月15日交稿,那就非常好,如果等到9月1日,会稍微为难一些,但关系也不太大。如果需要的话,额苏拉可以亲自来装订那几千本书,就是说亲自将书页缝在装帧布上(她自称是一位非常好的裁缝),然后自己亲自打车送到纽约的各大书店去上架。
额苏拉又说,如果你能按时完稿,那非常棒;如果赶不及今年出版,那么它仍然是1964年的杰作。不过她非常清楚桑达克希望这本书能出现在1963年的秋季书目中,她也是这么希望的。她和同事都会全力以赴地促成此事。她已经安排好各方面的准备,只要书稿一到,就能全速完成出版事务。所以请桑达克不用太担心,只要将书稿完成,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
简评:这样的催稿信哪位作者会不心动呢?一方面告诉作者自己这一方在焦急地期待中,但另一方面又请作者不要着急不必太顾虑,把出版时间上的压力几乎全部承揽到编辑这一方,努力不给作者以压力。如此的体谅,又如此的认真!想想我们现在的状况,常常是出版方不断在时间压力压给对方,等对方“交作业”后却又往往拖上几个月或半年以上。唉~
【1963年9月23日致桑达克】
在这封信里,厄苏拉告诉桑达克这样几件事:第一,他们已经在第一时间将一本粘贴好的《野兽出没的地方》(我们现在俗称为“假书”的书,就是在印刷厂正是印出来之前先赶着简单装帧好的样书)送给《纽约时报》的一位著名书评家乔治·伍德先生,那位书评家认为这本书至少可以荣登当年的插画佳作前十位;第二,有一位Spencer
Shaw先生被选入当年的纽伯瑞-凯迪克奖评选委员会,这位先生高度看好桑达克的作品,这部作品得奖有望。
厄苏拉特别告诉桑达克,在送样书之前,她又仔细重温了这部作品,她感觉这是一部“MOST
MAGNIFICENT”,原文就是粗体大写,怎么译呢?大概可以说是“最伟大的杰作”吧。他们为能由自己来编辑这本书而感到非常骄傲。
厄苏拉深情地对桑达克说:当你还很年轻时,只是创作了几部作品时,我还记得每当你完成一部作品时,我都会感谢你又做完了一个“漂亮活儿”——或者是类似的蜜糖一样的鼓励话。现在你已经很富有很著名了,可能不再需要我再说这样的话了。但是我还是必须对你说,当我再次通读《野兽出没的地方》后,我认为它极其出色,书中的文字非常美而且意蕴丰富。这正是你所想要创作的那种书,而你也做了你想要做的事情!
厄苏拉又说了下面这番话:“近来面对着这许多图画书,我有时也会感到有点儿颓丧(对那些作者、画者,坦白地说,也对那些买书的、评书的人!)。但是在这个美丽而明亮的星期一,面对你这本美丽的书,我感到欢欣雀跃!它在提醒我,我热爱那些富有创造力的人们,热爱为富有创造力的孩子们出版书。”
简评:1963年,已经是厄苏拉主持哈珀公司的童书出版的第23个年头了,也是她人生路上的第53年,她仍然保持着如此的热情是多么的不易!说实话,那种时时有之的无可奈何的“颓丧”,我自己又何偿没有过这样的体验呢?正是因为这一路上,还有这样富有创意的创作者和作品,还有那么多同样富有创意的孩子们,让我们还能如此兴高采烈地走下去,一路欢歌,一路心醉神迷……千言万语,难以尽之。
【1963年11月21日致Mary V. Gaver】
这位玛丽女士是一所大学的图书馆服务系研究生院的教授,看来是厄苏拉的好友和长期合作伙伴。从信中得知,玛丽女士给厄苏拉寄去了自己对这本书的评价,还有孩子们对这本书的简评。
厄苏拉对玛丽女士表示深深的谢意。她特别提到,她一点也不会惊讶,孩子们一点也没有被书中的野兽吓坏,除了有一个4岁的女孩感到害怕,她平时就特别的神经质且夜晚总是很难入睡。额苏拉俏皮地说:“我认为这本书只能吓坏一个特别神经质的孩子或是特别神经质的大人。”
额苏拉说,她对有两位妈妈特别喜爱这本书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在她看来,绝大多数十岁以下的孩子对那些由富有创意的人创作的杰作都会产生富有创意的反应。倒是那些大人们,甚至包括那些专业童书编辑们,对这样的杰作反而会以成年人的经验去横挑鼻子竖挑眼。“作为一个童书编辑,站在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和富有创造力的孩子之间,我始终害怕自己的反应像一个枯燥乏味的成人。当然,我从头到脚就是个乏味的成人,但至少,我要试着时刻提醒自己谨记!请原谅我这样的唠叨—但这一切确实很有趣!”
额苏拉说,他认为桑达克的这本书极其出色,而且它将不朽。
简评:厄苏拉自己就是一位富有创意的人,而且非常幽默。她在与E.B.怀特合作出版了《夏洛的网》之后,有一位83岁的老评论家撰长文批评怀特的那部新作,最严厉的批评是认为《夏洛的网》可能会导致小读者混淆了现实与幻想。由于这位评论家德高望重,对怀特的心情和自信多少有些打击。于是额苏拉立刻写信告诉怀特:几年前《精灵鼠小弟》出版时,也多得这位评论家的严词批评,所以那本书卖得非常好,现在又听到她发话了,可以想见《夏洛的网》一定会卖得更好!另外,还有一位颇有名望的评论家高度赞扬了《夏洛的网》,称它适合8~80岁的人阅读,而这位老评论家多出了3岁,正好出局了!哈哈。——难怪那些天才作家和画家们那么喜欢与厄苏拉合作!不过从这篇寄给Mary的信来看,她还是一位充满了智慧的人,因为她很善于自嘲和解嘲。
【1969年3月18日致Gertrude B. Herman】
这位Herman女士是一所大学图书馆系的助理教授,她读到一位心理学教授批评《野兽出没的地方》的文章,撰文反击,并将文章寄给了厄苏拉。那位心理学教授主要是就书中妈妈的行为提出批评,认为这位妈妈威胁不给孩子晚饭,这样的内容会给小读者们造成不良的心理影响。Herman女士反击认为,这位心理学教授根本没有认真读完这本书,而且也没有去考察过孩子们真实的阅读反应,只是以一己之见强加于这本书。
厄苏拉当然是深深感谢这位Herman女士,也提到他们读到那位心理学教授的文章感到有点震惊和沮丧。因为这样的文章也能被那些深爱这本书的“正常”孩子的爸爸妈妈和老师们读到,倒是这样的文章真的有可能让这些大人心烦意乱。
简评:从这里我们也可以一窥一部儿童文学杰作可能必经的怀疑和排斥过程,因为它注定是要颠覆人们自以为是的“常识”的。据陈江洪先生的介绍,当《野兽出没的地方》被引进欧洲时,法国还在流行者“玛蒂娜”那样的甜蜜可爱的童书,大多数成年人一开始也是嗤之以鼻的。可是,在那些仍然富有创意的儿童们的热情拥抱中,这样的作品终于被接受,成为新时代的里程碑。如英国作家钱伯斯所说:因为这本书,图画书成年了!
【1972年10月31日致桑达克】
这封写于出版九年后万圣节前夜的信,居然是讨论关于童书定价问题的!
原来在当时的美国也有不少人抱怨“童书太贵了”,以《纽约时报》为代表的媒体采访了一些相关人士。《纽约时报》的记者采访额苏拉时,看来她是那种不太“合作”的受采访者,于是报纸上引用了她一些看来很“不合时宜”的话,说她对记者大吼大叫,说她维护童书的高定价,并为说这样才能有助于“出版一个桑达克并且让他成长”(“publishing
a Sendak and letting him grow”)。
从这封信和附注来看,当时美国一般童书的价格多在1.95美元一本,但桑达克的《野兽出没的地方》1963年出版时定价3.50美元,而到了1972年涨到了4.95美元。显然有许多美国人也认为这样的定价太贵了。
厄苏拉写信给桑达克,主要是向他解释,《纽约时报》的引述故意曲解了她的意思。首先,她在任何地方都不会说“a
Sendak”(一个桑达克或一个桑达克那样的创作者),她永远只会说“THE
Sendak”(那位桑达克),因为桑达克是独一无二的。其次,她向桑达克解释自己真正的观点,她想说的是,如果一家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富有创意的创作者并为之出版,仅仅只能用1.95美元这样的市场价销售作品,那么根本不可能营造一个良好的环境来培养创作者成长。而她最为反感的是,家长们宁愿花钱去买那些昂贵却用不了多久的玩具和影音磁带,却不舍得去买能常驻于精神、常伴人一生的佳作。她的确是有些被激怒了,但绝对没有如记者所说的“大吼大叫”。
她告诉桑达克,写这封信给他只是想知道他真的还好。她希望桑达克还在继续创作,希望还能见到新的桑达克的新的作品,她还记得多年以前听桑达克讲述创作一些新作品的构想,她还记得他那时的音容笑貌,衷心希望他的创作如泉涌。
“许多许多的爱,她大吼道。”(Lots of love, she growled.)
简评:这一年,厄苏拉已经62岁了!而桑达克两年前已经完成了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厨房之夜狂想曲》,并且以全部的作品和贡献摘取了国际安徒生奖的桂冠。确实如她所愿,桑达克还在不断创作着新作,不断挑战着自己。1981年他出版了三部曲中的第三部《在那遥远的地方》,可以说是创作生涯中的又一个巅峰。2003年,桑达克还摘取了林格伦奖的桂冠。
关于童书的定价,永远是一个无奈的话题。读到这封信,唯一让我感到有点平衡的是,即使是在那么富有、童书那么发达的美国,它同样是一个无奈的话题。
【1974年5月20日致桑达克】
在写这封信时,厄苏拉大概已经在出版社“退居二线”了。但看来她还在主管桑达克作品的编辑。
这封信主要是和桑达克讨论是否要修改一个词。《野兽出没的地方》又要制作新版了,他们要看看是否有必要略作修改。从各方面的反馈来看,不少人对这本书的最后一句话“it
was still hot”中“hot”一词颇有疑义,因为有些孩子(或者是他们的“ rotten parents”)认为,用“it
was still warm”会更好一些,因为孩子们不会喜欢“hot food”。额苏拉想问问桑达克是否有心这样修改。
不过,厄苏拉自己显然认为没有必要修改。她对桑达克说:你只要告诉我们一声就可以了,如果你不愿意改的话,我觉得很好,我们这些编辑也认为很好。而且我也不记得你在任何时候曾说过要考虑修改为“still
warm”。但是我希望你在可能的时候留个便条或打个电话告诉我,这个词要不要修改。
最后,厄苏拉谈到了桑达克的身体(因为他们不久前刚刚见过面):“莫里斯,看到你容光焕发、健康强壮,让我感觉太好了。当我轻轻拥抱你的时候,感觉就像抱着坚硬的岩石。是啊,早些年你也一直很强健,但不像现在这样壮如磐石。我在说什么呀?亲爱的先生,我既是恭维你,也是说真心话。”
简评:读到最后这段时,我的心里也暖洋洋的。曾经有位长我多岁的朋友,闲聊时说起来,“以前年轻时”真是多好啊,可惜现在已经“年老色衰”了——呵呵,我知道这当然是一种自嘲。我很认真地对她说,其实我们常常会忽视成长的季节。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总是想着要快快长大;而渐渐上了一些年纪,却又巴望着回到过去。殊不知人在每个成长的季节都可以是很美丽的,因为每个季节都有专属于那个季节的美丽,全在我们是不是能用心体会和把握。不是吗?比如在写这封信时,厄苏拉已经64岁了,桑达克也已经46岁了,你不觉得,他们是那么的美吗?
关于书中用hot好还是用warm好的问题,我想桑达克一定是有所琢磨的。虽然从常识来说,warm也许可贴近于日常生活的用语习惯,但桑达克使用hot很可能主要是从发音的需要考虑的,而且情感色彩更重一些。不过肯定是许多人是倾向于用warm的。有趣的是,在Barbara
Bader的那本American Pictrebooks from Noah’s Ark to The Beast
Within——可以看作是美国图画书史的专著中,用完整的一章(30页)来讲论桑达克的作品,在引述这本书时竟然就是“it was
still
warm”,这有可能只是校对的错误,但很可能在作者的心目中也是倾向于warm这个词的。不过桑达克绝对不会同意的,如果同意的话,那他就不是桑达克了。
阿甲编译整理于2008年1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