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读笔记]老杜《又呈吴郎》里的疏篱到底是谁插的?

   
前日与老朋友在书房喝茶闲聊,某乙随手翻开一本曹慕樊先生的《杜诗杂说全编》,恰翻到《又呈吴郎》一诗的赏析,浏览之余,大叫怪哉。原来曹先生在这里提出一个与以前几乎所有注家都不一样的看法,以为五六句的“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都是说的那位无食无儿的妇人,那么插篱笆围枣树的居然是她!
 

    
先看全诗:
  堂前扑枣任西邻, 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 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 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第六句便字一作使,甚字一作任。)
 
   
关于这首诗的注释和赏析,网上到处转载的一个版本其实挺权威的,这里就不转载了,可点击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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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赏析引自《唐诗鉴赏大辞典》,不过初始来源应该是萧涤非先生的《杜甫研究》中的“谈杜甫的《又呈吴郎》”,文后注明是“1961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阅读与欣赏》广播稿”。
 
   
关于第五六句,萧涤非先生的解读是:
 
   
“防”是提防,心存戒备,其主语是寡妇。“远客”,指吴郎。“多事”,就是多心,或者说过虑。下句“插”字的主语是吴郎。这两句诗是说,那寡妇一见你插篱笆就防你不让她打枣,虽未免多心,未免神经过敏;但是,你一搬进草堂就忙着插篱笆,却也很象真的要禁止她打枣呢!言外之意是:这不能怪她多心,倒是你自己有点太不体贴人。她本来就是提心吊胆的,你不特别表示亲善,也就够了,为啥还要插上篱笆呢!
 
   
这样的解读非常自然。但曹慕樊先生却另有说法:
 
   
第五六句,旧注皆以为插疏篱的是吴郎。窃以为疑。第一,此诗七句(末句诗人自说感受除外)都介绍邻家妇人情况。中四推测她的心理。形象完整。若第六句忽换主语,插写吴郎一句,似伤凌乱,杜律诗中未见其例。第二,杜甫似完全无必要去夸奖吴郎树篱。客人新到,杜甫耽心他贱视邻妇故加以解释,预为之地,这是情理中事。何至客人插篱,亦在褒奖之列?插篱怎见吴之即“真”?……第三,依我的说法,“防远客”的内容就是“插疏篱”。依旧注,“防远客”是一句没有内容的话。第四,防远客虽多事,插疏篱却任真两句是说一人,故可用“即……便……”二字紧密呼应。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末联“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也用“即……便……”呼应。如果上句说邻妇,下句说吴郎,各说一人,即、便二字就失掉紧密呼应的作用了。

 
   
看看这两位说的都很有道理吧!曹先生的第四条理由还可以找到一个例证,就是《绝句漫兴九首之一》的“遣花开深造次,便教莺语太丁宁。”这两句的主语都是无赖春色。
 
   
不过萧先生的说法却是有极为强大的后援亲友团的。随意找几位“盟友”吧。
 
   
张忠纲的《杜甫诗选》也选入了此诗,注释的意思与萧先生的解读完全相同;
 
   
葛晓音的《杜甫诗选评》这样解释:“她防备您这位新来的远客不敢打枣,虽也是多事,但您一来就插上篱笆,她就认真了。”
 
   
陈贻焮的《杜甫评传》(下)解为:“她来打枣总提防你这位远客未免多此一举,不过你一来便插上疏篱却也太顶真了。”
 
   
有趣的是,陈先生是葛教授的老师,但他们对这句话的解释还是有些不同,陈说是“吴郎插疏篱”且“吴郎太顶真”,葛说是“吴郎插疏篱”但“邻妇就认真了”。
 
   
仔细咀嚼,曹慕樊先生所说的“夸奖吴郎树篱”就更有意思了,也就是说诗中的“却甚真”或“却任真”这三个字到底是说谁、到底是夸呢还是有点责备呢,其实大家的意见也不统一的。
 
   
再看看冯至的《杜甫诗选》里怎么解:
 
   
[即防句]这句话很曲折,不易懂。大概是这样的意思:吴郎是远客初来,未必要禁止她来采枣。老妇人对他即存戒备之心,防着他而不敢再采,虽也是多事。 
[便插句]可是吴郎正在结着个篱笆,使得老妇人见了,便认真了。

 
   
显然冯至也认为插疏篱的是吴郎。前面说到的葛晓音所说的“邻妇就认真了”与冯至的说法相同。
 
   
那么吴郎插疏篱的说法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仇兆鳌的《杜诗详注》中是这么说的:“妇防客,时怀恐惧。吴插篱,不怜困穷矣。”
 
   
浦起龙的《读杜心解》的解法:“五、六更曲,妇防远客,几以吴为刻薄人,固属多心也。妇见插篱,将疑吴特为我设,其迹似真也。”不过有意思的是,浦起龙虽然认为插篱的主语是吴郎,但并不认为此时吴郎已经插好篱笆了,只是正在准备插篱的时候。所以还有更详细的解释:“公向居此堂,熟知邻妇之苦,听其窃枣以活。吴郎新到,不知其由,将插篱护圃,公于东屯闻之,吃紧以止之,非既插而责之也。”
 
   
杨伦的《杜诗镜铨》此二句为“即防远客虽多事,使插疏篱却甚真”,改了一个“使”字意思就不同了:[即防句]言吴郎新来,原未必即为禁止。[使插句]使疏篱一插,则妇本防吴郎见拒,甚似真为彼而设,而不敢复来矣。——这里仍然是说吴郎插疏篱。
 
   
钱谦益的《钱注杜诗》对此二句没有注解(看来他觉得毫无必要),在文本上用的与杨伦的一样,但他的理解如何,不得而知。
 
   
朱鹤龄的《杜工部诗集辑注》仍然用的是“即防远客虽多事,使插疏篱却甚真”的文本,但他特意对五、六句加注:“远客,谓吴郎。插疏篱,言编篱以限往来。二语主西邻妇人言,旧解非是。”——
看来,朱鹤龄应该算是曹慕樊先生的同盟,至少在这两句话的主语都是西邻妇人的问题上,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但朱联的是“即……使……”,曹联的是“即……便……”,意思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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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甲感言】老杜的《又呈吴郎》在他的诗中已经算是非常通俗易懂的了,这第五、六句表面上看也不难。可是仔细深究起来,你会发现那么多注家和学者各有不同的理解,哪怕是字面上的意思理解都有很大的分歧。可见相隔一千多年后,要想完全还原到当时的语言环境下去理解一首诗,其实是多么的不易啊!

   
不过也许恰恰因为如此不易,所以研读起来才有那么多的乐趣,简直跟破案猜谜一般O(∩_∩)O哈哈~
 
   
比方说,正想搞清楚插疏篱的到底是谁呢,捎带着你可能还会问:那么,诗中的吴郎又是谁?
 
   
写《读杜诗说》的施鸿保经过长篇分析,惊喜爆料:这位吴郎就是杜甫的女婿!——分析经过详见《读杜诗说》卷二十的《简吴郎司法》,思路主要来自“却为姻娅过逢地”,而且称为“吴郎”又必是晚辈,而在《晚晴吴郎见过北舍》中吴郎探望老杜竟然可以从后门进来,而且两人实在非常亲密。
 
   
关于吴郎身份的“女婿说”得到了蒋先伟先生的支持,在他的《杜甫夔州诗论稿》中专门写有一篇“‘吴郎’为杜甫女婿考辩”,不过文中基本上是把老施的意见进一步展开来了。总的来说,这篇文章还是蛮好玩的,尤其适合有八卦精神的读者。
 
   
陈贻焮的《杜甫评传》(下)对此也有特别说明:“施鸿保以为吴郎为老杜女婿,论证虽详而根据不足,殊不可信,故不迻录。”
 
   
一句话,因证据不足,本庭不予采信。^_^
 
阿甲整理于2011年6月13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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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还有一种理解是关于“远客”的,把远客理解为过路的客人。这样五、六句又有了新的解释,主语统一了,都是吴郎,大概是这样的:吴郎为防备过路的客人打枣而插上了篱笆,但这样也未免太认真了,连邻妇也不敢来打枣了。
 
   
这样一解释意思倒是顺畅了,但也有两点不大妥当:一是远客一词在古诗和杜甫的诗中都没有“过路人”的意思,而是指远方作客的人,特指某人或诗人自己;二是即使理解为过路人,那么防备过路人打枣又怎么能称为“多事”呢?这方面的分析详见萧涤非先生的“谈杜甫的《又呈吴郎》”。
 
   
这篇文章还提到诗名的特别含义,施鸿保也曾有过类似的分析。吴郎显然是杜甫的亲戚,而且是晚辈,即使不是女婿,也不排除是女婿家的人,或是姻亲家族中的晚辈。吴郎是有官衔的,官名是司法。不过这位吴司法到底是来夔州做司法呢,还是本来是某地(也许忠州吧)的司法,举家逃难来到夔州,这一层就无处可考了。
 
   
那么“又呈吴郎”怎么理解呢?又,是因为先前有一首诗《简吴郎司法》,老杜曾经写过一个书简给吴郎,这是第二个;可是为什么是“又呈”不是“又简”呢?呈,是一种以下尊上的说法,吴郎既然是老杜的晚辈,也肯定不是他的上级,前面也“简”过了,何必来“呈”呢?这里就有老杜的良苦用心了,他这是要和吴郎商量。本来是他自家的草屋借给吴郎的,自己又是长辈,让晚辈照顾一下西邻一妇人,却要用这么客气的商量语气,想想都让人感动。所以也难怪有人觉得老杜对吴郎特别客气,特别关照,特别回护,简直就跟对爱婿说话的语气一般。
 
   
但还有一个意思一般也不会提到。老杜和吴郎都在夔州,为什么要书简往来呢?这倒是有考据的,因为老杜借给吴郎的草屋是在瀼西,可能在白帝城的西边,他自己搬去的新住地在东屯,据实地考察,两地相距十几里地。所以随便串门是不大方便的,有什么话就需要吩咐仆人传书送简地交代一番。
 
   
如果是写小说的话,可以写老杜先写了《简吴郎司法》,后来想想,忘记交待另一件大事,赶紧又写了一首《又呈吴郎》,吩咐仆人再跑一趟。这来回跑二十多里地,就为了方便邻妇打枣啊……
 
   
好些注家都说邻妇是老妇人,这种说法也很奇怪,明明只有“无食无儿一妇人”,寡妇是一定的,至于是年轻、中年还是老年,哪有交代呢?可能是因为“已诉征求贫到骨”,这位妇人曾向老杜诉过苦,而那年(公元767年)老杜已经56岁了,也许因此而产生了印象,那位邻妇很可能是老妇人吧。
 
6月14日晨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