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在杭州

  九二年春天,我在上海的法院实习。那是初春,一切都是潮乎乎的,每天都要挤三至四个小时的公共汽车上下班。在潮乎乎的汽车和潮乎乎的人群里,我每每闪出这样的念头——在潮乎乎的泥里,蒜头在发着芽。

  阿乙从杭州的实习单位回来取东西。晚上花生就啤酒一通“送行宴”,大伙儿迷迷登登死活要送阿乙上路。阿乙一路吹嘘杭州,骄傲得不得了。阿甲火起,说“走”,于是当晚到了杭州。
  在杭州,搭住在六公园附近的浙医大。毕竟是医学院,学生宿舍男女混住一楼。入楼道,醒目可见一女孩子的手迹——“再白的鞋粉也掩不住你脸上的黑痣!”据说是隔几间宿舍前日刚丢了白球鞋,失主愤极而书。夜里挺冷。没带被子,拉张毯子垫在床板上,衣服包住脚,大衣一裹,勉强。如此过夜的妙处是,易早起。
  早晨,同舍的诸位各奔实习单位上班,独我叹享自由。可如何打发这自由呢?想起好几年前看过一部喜剧片,是严顺开主演的《阿混新传》,印象最深的一段是阿混看到电视上的越剧《梁祝》,突发奇想,大叫“我要到杭州读书”!后面的镜头就是阿混掉进了杭州的西湖里。杭州确是读书的好地方,但根据我的“考证”,在租来的手划艇上并不适宜读书。
  我于是随手夹上一本书出门了。早餐照例是一碗豆浆加糯米裹油条,糯米三两是称足的,再撒上大量的白糖,中餐几乎可以取消了。
  穿过湖边略显拥挤的晨运人群,我直奔葛岭,一口气爬上朝阳茶室,日头也刚挂在湖边与山齐的高度,暖洋洋的,并不耀目。在岩边的一个茶位坐下,要上一杯龙井茶,便可开始读书了。
  手头上拿着的是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以前读过,不过是抢着看的,漏了些地方,这回可以好好温习。这是本给我印象非常深刻,但却说不出好坏喜恶的一本书。对于这本书,我只能记下一些琐碎的东西,如那个女画家的古怪的帽子、那头可爱的小猪,还有作者不知在哪里写下的一句话:人生是一张只能画一次的草图。
  西湖边有许多石头长椅,太阳晒得暖一点儿,再找个较背阴的椅子,也可以舒舒服服地读上半天书。白堤通向平湖秋月的道两边,有许多这样的好所在。记得另一本米兰·昆德拉就是在那里一下午读完的:《为了告别的聚会》,那是部节奏较快的小说,一个荒唐得可气的年代、一个荒唐得可爱的医生和几个荒唐的故事,用跳跃式的电影手法讲述,一气读完恍如隔世,颇合我的口味。
昆德拉挺好,就是来得过猛,消化得太快,在西湖边需要一些耐嚼的东西。春天的西湖最宜人的地方是柳浪闻莺,嫩柳枝儿依依垂落,宽阔的草坪绿得诱人,大鸟笼里传来阵阵啁啾啼鸣,最惹眼的是湖面上正在练习的舢板,鲜艳的板篷在水面上悠悠滑过。一切都令人舒心惬意。这里茶室的茶也是诸公园中最便宜的,特别是可无限量地自助添水,可让我把随身携带的油饼吃完,免除中午肚饥之忧。
  在这样的地方呆上一天也不过分。一本《番石榴飘香》不知不觉就翻完了,这是个记者与马尔克斯的访谈记,里面有许多有趣的事情。最让我吃惊的是,古巴总统卡斯特罗的文学修养如此之深,马尔克斯开的文学书单中的书籍他几乎都读过;当然最有趣的还是马尔克斯如何逃学坐着环城巴士耽读卡夫卡的故事,还有神奇的亚马逊河边的故事。
  在一个二手书摊上,我找到了一本特耐嚼的书:谷崎润一郎的《细雪》,厚得吓死人,才两块钱。这可是本难嚼的小说,浓浓的日本味,一个没落的贵族家庭,四姐妹的琐碎人生故事,超乎寻常的细腻心理描写,缩影世情的生活长卷,经典,累!我从柳浪闻莺读到花港观鱼,从花港观鱼又读到长桥公园,中途实在耐不住,一口气爬上玉皇顶,换口气下来才把它读完。不过也因了这本书才发现了杭州读书的最佳所在 — 长桥公园。
  户外读书的好所在,既不能不舒服也不能太舒服,既不能太热闹也不能太安静。不能不舒服、太热闹的道理自然是很明白的,但太舒服易使人丧失斗志,太安静使人心猿意马,这道理却是少有人知的。柳浪闻莺,让人过得太惬意,读点儿小品文凑合;花港观鱼,里面要么太热闹、要么太阴僻,找个无人的亭子踱上几步,哼上几句歪诗也过得去,但门票太贵,茶水太贵,不值;白堤边的石头椅子,过往人杂,读些情节十分抓人的小说还可以,读些浪漫些的,万一不小心孤芳自赏起来,就得横眉冷对了;朝阳茶室本不错,只可惜过了早晨就变成晒日光浴了。
  唯有长桥公园,门票最平,少有人至,背山望湖,绝不寂寞;园中无任何游艺设施,绝无分心可能;可小亭踱步,可石椅斜靠,可草坪小憩。真可谓:读书绝胜处!书读到闷时,爬上对面的玉皇顶,到“江湖一揽”的亭楼上,左揽西湖,右眺钱塘,临风畅怀,大是快哉!(注:山顶风大,不宜读书)
  《细雪》就是这样硬生生地读完了。这部小说,读完就忘得差不多了,唯有一段情节,恐怕终生难忘。这一段,说的是几姐妹相约到东京的一条河边著名的寿司店去吃“活寿司”。所谓活寿司,是用鲜活的龙虾做的,因大师傅刀功奇好,夹在饭团中的龙虾段还在进行“低级神经反射”,因此寿司吃进嘴时还是一动一动的,仿如活物一般;识趣的女客每每发出可爱的惊呼,而大师傅则露出得意的不屑神情。这是我最爱读的一段。每读至此便心头火起,掏出油饼大嚼两口,用矿泉水强咽之后,每每涌起呼唤“革命”的冲动和神往……

  周日,是好天气。甲乙二人结伴出游。西湖已逛了许多遍,二人决意这次定要游出新意。
  曾经读过一部郁达夫的中短篇小说《迟桂花》,是讲一位近中年的男主人公应朋友之邀开导其妹妹,两人在西湖边同游了一日,最后结下了纯洁的兄妹情谊。听人极力推荐才读的,读完也不晓得好坏,只知是郁达夫少有的一部充满健康亮色的小说。但小说中游西湖的大概路线我居然给记了下来。 小说中的当地主人姓翁,家在翁家山,是满觉陇附近的一座山,男主人公和翁家妹妹就是从这里出发的。小说里的时间是九月,满陇的桂花已开过了,反而山上的迟桂更加香美。
  我们先坐车到灵隐,灵隐寺前有一条小路,引向中天竺、上天竺,我们在中天竺的尼姑庵逗留了一阵,那里不收门票,尼姑正在唱早课。说是唱,一点儿也不过分,她们将“南无阿弥陀佛”用婉转柔美的调子反复吟唱,听来心尘涤荡,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翻过上天竺,走了一段,向当地人打听,据说脚下就是翁家山了。我们不愿走公路,沿着山里的小路走,好长一段路,时而上坡时而下坡,几乎遇不上人,也没了方向感。时令不对,桂花肯定是撞不到了,但竹笋却见了许多。一路经过几个村庄,我们因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所以也懒得问路,一直走下去。
  翻过一个山坡,我们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坡顶的茶园里,附近钻出些大孩子们,警惕地望着我们。一问之下,才知到狮峰了。小说中的主人公也走过这里。下得狮峰便是龙井村,出村不远是虎跑泉。在虎跑歇脚喝茶时,已经过了中午。对付着吃了些东西,我们走进了九溪十八涧。
  走完九溪十八涧,甲乙商量,是否要学主人公走到云栖竹径去。向当地人打听,说离那里还有十几里路,而且是山路,我们只好就此作罢。只是想不通,小说里的一对主人公怎么走走停停,也走得那么快,白天去、白天回,还能赶上喝喜酒,也真难为了。
  这一日走得真辛苦,不过也算是读了另一种书吧。

阿甲 记于 1998年12月